戲言

　　「噯，你聽我說。我已經決定接受手術了。」
　　有一天，女孩對烏鴉說。
　　之前的醫學技術一直無法讓女孩的眼睛重見天日，沒想到醫學的進步超乎想像地快速。

　　「等我眼睛看得見了，就可以看到你的模樣了。」女孩開心地說。
　　「這真是太好了，小姑娘。恭喜妳。」

　　烏鴉雖然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很矛盾。女孩如果恢復了視力，發現自己一直以來說話的對象其實不是人類，一定會非常吃驚吧。
　　而且她也會發現，那些被自己視為「填充物」的東西，其實是從別人臉上挖下來的眼球。
　　只要是為了女孩，就算有人喪命，烏鴉也不會覺得內疚。即使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不對，鳥類的心是不會產生罪惡感的。

　　但是女孩這麼善良，要是知道有人因為自己而喪命，一定會非常難過，也會責備烏鴉的行徑吧。烏鴉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如果女孩討厭我了，該怎麼辦？想到這些，烏鴉恐懼得簡直睡不著覺。
　　唉，如果自己不是鳥類，而是人類的話，該有多好！
　　
　　在內心千頭萬緒的烏鴉面前，女孩正看著眼窩中「填充物」裡的影像。
　　突然，女孩大聲尖叫了起來。

　　「怎麼了，小姑娘？」烏鴉嚇了一大跳，連忙問她。
　　女孩顫抖著說：
　　「我看見怪物了。牠總是在影像快結束前出現，全身暗黑，是一頭黑色的怪物。每次只要怪物出現，影像就會突然終止，牠是夢境的終結者。每次夢境到了最後，這個黑色的怪獸就會朝我撲過來，牠的表情真的好恐怖！」
　　女孩瑟縮著纖弱的肩膀。原本草莓般的雙唇，早己失去了血色。

　　烏鴉明白了。女孩打從心底感到恐懼的黑色怪物，就是自己！女孩眼中的魔鬼，就是被眼球記錄下來的自己的身影！
　　怎麼辦？女孩很快就要接受手術，眼睛就將看得見了。這麼一來，她就會知道和自己聊天的人，正是那個讓她打從心立感到極度恐懼的黑色怪物。
　　乾脆不要接受什麼手術好了。烏鴉心裡這麼想，但是看著女孩期待重見天日的模樣，烏鴉實在說不出口。

　　「手術好恐怖喔……」女孩說：「不過，為了能夠看到你，我會忍耐的。」
　　只要想到能夠親眼看到這位每天來拜訪自己的奇妙聲音的主人，女孩就有了勇氣，而下定決心接受手術。
　　「明天晚上，我就要出發去遙遠的城市動手術了。所以，你可以在我出發前來看我嗎？我想跟你說說話。」
　　聽著女孩的話語，烏鴉只是振翅飛離了大宅。

　　這一天終於來了。烏鴉小小的腦袋裡，一直一直想著女孩。數不清已經多少次，牠想跟女孩告別，飛往南方的國度。或是乾脆什麼都不說，只要不再去找她就好。
　　但是，烏鴉並沒有這麼做。如果牠突然消失，女孩一定會很難過。而且最大的原因是，烏鴉自己就先受不了了。

　　雖然知道女孩要動手術了，烏鴉還是持續為女孩送禮物過去。
　　只是，現在要取得眼球已經沒那麼容易了。人們都很謹慎地藏好自己的眼睛，甚至還有人戴上特製的堅固眼鏡。
　　人們分辨不出烏鴉和其他鳥類的不同，因此，許多無辜的黑色鳥類一概被人類用槍擊下。說不定，裡頭也包括了烏鴉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吧。
　　人們越來越恐懼，警戒心也越來越強，烏鴉幾乎找不到機會取人眼球。

　　女孩即將遠行接受手術的前一天，烏鴉為了取得眼球，不眠不休地飛行，來到了一個從未到過的遙遠城填。
　　天色終於暗了下來。等天一亮，女孩就要出發了，但烏鴉仍然找不到取得眼球的機會。
　　手術一旦完成，烏鴉的禮物就失去意義了。但這卻是烏鴉唯一懂得的方式。
　　烏鴉只懂得將眼球送給女孩，讓女孩開心。牠只會用這種方式。在女孩接受手術前，至少再一次，牠想再看一次女孩的笑容。只要能達成此願，死而無憾。烏鴉在心裡深深祈願著。

　　烏鴉被人們拿石頭擊中，尖喙上多了裂痕；牠不小心被人抓住翅膀，雖然勉強逃過一劫，但羽毛卻掉個精光；牠被棒子毒打一頓，打掉了烏鴉最引以為傲的尖爪。即便如此，烏鴉還是拼了命想取得眼曈，然而依舊四處碰壁。
　　烏鴉拍著殘破的翅膀繼續往前飛，彷彿心神稍一鬆懈就將墜地。
　　烏鴉終究是沒能拿到眼球。想到這裡，烏鴉不禁為自己的慘狀流下淚。

　　太陽已經下山，沒多久女孩就要出現了。天色漸暗，月亮皎潔的光芒開始撒落大地。
　　月光照耀下，烏鴉發現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具即將被埋進墓園的屍體。烏鴉飛過墓園上方的時候，掘墓工正挖著墓穴。
　　烏鴉突然閃過一個點子。
　　「喂！這邊也有人死了耶！」
　　烏鴉操著人類的語言在不遠處朝掘墓人喊。
　　掘墓工吃了一驚放下圓鍬，往聲音的方向望了好一會兒，終於留下屍體在原地，一臉狐疑地往烏鴉所在的方向走去。
　　確定掘墓工離開了屍體，烏鴉立刻從他看不到的地方飛出來，飛越他的頭頂，停到墓穴旁的屍體身上。
　　
　　烏鴉用尖喙掀掉蓋著屍體的布。那是一具女性的屍體，烏鴉對她的死因一點興趣也沒有。女子的臉與身體上佈滿無數的傷痕，鼻子和嘴巴還被削掉，一邊眼睛已經瞎掉找不到眼球了，不過，另一邊的眼球看來似乎仍完好無缺。
　　烏鴉那滿是人類血腥味的、罪孽深重的尖喙，刺進了屍體的眼窩裡。

　　「陌生人先生，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
　　「我會有一陣子不在這兒，不過，我一定會回來的喔。」

　　烏鴉將屍體上取下的眼球放到圓桌上。
　　圓桌上除了花瓶，還放著一個玻璃瓶子，就是那個用來存放眼球的的瓶子。女孩應該是想把這個瓶子帶在身上當作回憶吧。

　　「小姑娘，手術一定會成功的。加油喔。」
　　「謝謝你。」
　　「來，我有個最後的禮物要送妳，就放在桌上。戴上它，盡情地享受夢境吧。」

　　烏鴉開始難過了起來。而且，牠已經決定了。就在今天，離開這扇窗戶的時候，牠將告訴女孩：
　　小姑娘，我不會再來了。
　　然後牠再也不准自己想起女孩了。
　　
　　女孩拿起桌上的眼球，放進了臉上的圓泂裡。
　　烏鴉轉身背對女孩，振翅準備離開窗戶。

　　「小姑娘……」
　　就在烏鴉要出言道別的時候，女孩的尖叫聲蓋過了烏鴉的話語。
　　淒厲的慘叫之後，女孩用指甲抓破自己的臉，上吐下瀉倒臥在地，手腳粗暴地揮動著，雙手抓著散亂的頭髮，彷彿痛苦至極地用力往外扯。
　　裝滿眼球的玻璃瓶翻倒了，撒落一地人類的眼球。或是腐爛變得軟趴趴的眼球，或是新鮮還有彈性的眼球，全都散落在女孩身邊。
　　終於，女孩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嘶吼，慢慢地停止了聲息。

　　烏鴉靠過去，將耳朵貼上女孩的胸口。已經沒有心跳，應該是死了。女孩的臉龐因為極度恐懼而扭曲，原本光鮮亮麗的黑色長髮、草莓般紅潤的嘴唇，全都變得慘白。
　　烏鴉並不曉得，這具被牠挖走眼球的屍體，一直到死前都不斷遭受暴虐與傷害，是一個眼球裡深深烙印著人世眼最悲慘的一面的人。
　　但女孩看到了這些影像。包括了這名女性所體驗到的人間煉獄，以及她死亡的瞬間。
　　
　　烏鴉一直將頭靠在女孩的胸口，一動也不動。牠第一次觸碰到的女孩身體，正一點一點地失去體溫。

　　差不多該叫女孩出發了，女孩的媽媽一踏進房間，只見滿地無數的眼球圍繞著女兒已經斷氣的身軀，和一隻同樣已經冰冷、而頭仍緊緊靠在女孩胸口的烏鴉的屍體。

　　有一天，女孩坐在窗邊的椅子上。
　　「好可怕喔……」女孩說。

　　臉上的兩個窟隆裡，放著烏鴉送給她的「填充物」，女孩的全身不停地發抖。即使兩個眼球各自看著不同的方向，女孩仍然能夠確實地感受到兩粒圓珠子曾見過的光景。

　　「什麼東西好可怕？小姑娘。」
　　烏鴉把口中啣著滿是鮮血的新禮物放下。
　　
　　「我每次把你送給我的『填充物』放進眼窩裡，腦海裡總會充滿美麗的夢境。對看不見的我來說，真的是非常棒的體驗。不過，我最近發現你帶來這些『填充物』的景象裡，總會出現一個可怕的東西。」
　　「可怕的東西？」

　　女孩點點頭，一邊眼球便從眼窩裡掉了出來。她把眼球撿起來，收進保存眼球的玻璃瓶裡。瓶子裡裝的東西已經滿到接近瓶口的位置了。

　　烏鴉問女孩，那個令她恐懼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女孩只是一逕搖頭。
　　「我也不知道。那東西一瞬間就不見了，很像怪物，不知怎的我知道那是可怕的東西，但是……」

　　女孩旋即收起不安的神情，對著烏鴉微微一笑。
　　「不必擔心。你送給我的東西都很棒，在我獨自置身黑暗的時候，總是有這些禮物讓我感受到光芒與顏色，帶給我勇氣。你不知道這對我有多重要。」

　　女孩對著停在圓桌上的烏鴉伸出了雙臂。烏鴉心想，她可能想和我握手吧。以前看過的某一部很喜歡的電影裡，也出現過類似的畫面。不過，女孩的臉和雙手卻迎向更上方的位置。如果牠不是鳥、而是人類的話，女孩應該正用雙手捧住牠的臉吧。

　　「陌生人先生，你連名字都不願意告訴我。你是真的存在嗎？我甚至沒有觸摸過你的手……」

　　烏鴉的胸口一陣翻攪。牠不能觸摸女孩，因為牠是一隻鳥。如果被發現牠並不是人類，女孩一定會很悲傷的。

　　「對不起小姑娘，我不能和妳握手。幾年前我去國外旅行的時候，感染了一種很嚴重的傳染病。只要碰觸到我，就會感染這個嚴重的疾病。所以小姑娘，妳碰到我的話，馬上就會打嗝打個不停喔。」

　　說完烏鴉便飛出窗外。雖然曉得女孩在身後說了些什麼，不過牠頭也不回拍著翅膀離開了。悲傷在牠結實的胸口裡迸裂開來，但烏鴉不懂這種情緒究竟是什麼。

　　牠逕自朝鎮上飛，去物色送給女孩的禮物。這是一項需要非常謹慎的工作，因為最近大家對烏鴉的防備心越來越強了。

　　烏鴉之前襲擊人類的時候，曾經好幾次被目擊到。因為這樣，近來有黑色的鳥出沒挖走人類眼球的消息，早已傳遍了鎮上。
　　大人們用槍擊落鎮上的烏鴉，小孩們則因為怕遭到烏鴉攻擊，上學途中都用手遮著眼睛。
　　烏鴉也曾被槍攻擊過，幸好子彈沒打準。但從那次之後，烏鴉只要飛過城鎮的上空，都會刻意高飛到地上的人看不見牠的高度。而且，為了平安取得給女孩的禮物，牠也開始往謠言還沒萌生的遙遠城鎮飛去。

　　牠還想了一些取得眼球的方法。有一次烏鴉在某個住宅密集的地區不經意發現了一面牆，牆上有個泂，泂的大小正適合偷窺。於是烏鴉躲在牆後，只要有人從牆外經過，烏鴉便裝著人類的聲音說：
　　「嗨！就是您了，停一停，快看這個泂，圍牆這邊有很多又漂亮又神奇的東西喔。」
　　牆外的人若是聽了這話而把眼睛湊上泂口，圍牆後頭集中了全部注意力的烏鴉絕不會錯過這一瞬間，立刻將牠的尖喙深深刺進牆泂裡。又黑又銳利的嘴尖刺進走近牆邊的人的眼窩中，然後一個鐘頭之後，烏鴉就可以看見女孩開心的笑臉了。

　　就算差點死在人類的棍棒下，就算被人類用尖銳堅硬的石塊驅趕，烏鴉仍持續接近人類，然後染紅牠的尖喙。
　　牠總是在樹枝或是屋頂上一動也不動地觀察人類，逮到機會便飛撲上去。
　　牠會突地出現在人類面前，張開牠黑色的寬大羽翼，人類因為驚嚇而睜大了雙眼，烏鴉就在這個瞬間撲向人類的臉。
　　有時候則是經過長時間奮戰，直到對方意識模糊之際方取下眼球。
　　牠也曾經因為遭到毆打而不小心咬破口中的眼球，或是在還沒送達女孩手上之前，一個不小心把眼球給吞了下去。

　　有一天，女孩將烏鴉送給她的眼球放入眼窩，露出了喜出望外的笑容。那個眼球的主人似乎有很多出國旅遊的經驗，女孩告訴烏鴉，從這個眼球中，她看到了許許多多有趣又新奇的風景。
　　
　　離開女孩的房間之後，烏鴉偶然經過了墓園的上方。這個墓園位於小山丘上，四下沒有民家。太陽已沉睡，皎潔月光撒落一地，只見一列列整齊的墓碑映著白色的光芒。

　　一名掘墓工正用圓鍬挖坑好埋葬死者，烏鴉在枯木上靜靜觀察著。
　　坑旁地上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布。稍微露出布緣的衣服看上去很眼熟，烏鴉發現這個屍體正是剛才被自己取走眼球的人。大概是因為眼球被奪走了打擊太大，才使得這個人喪命吧。
　　掘墓工將屍體放進挖好的墓穴裡，烏鴉於是拍動黑色的羽翼，飛離了枯木。四下已經一片漆黑，唯見清淒的月亮高掛天上。

　　隨著日子的流逝，人們的警戒心越來越強了。

　　烏鴉停在麵包店的屋頂上，俯瞰著下方。
　　麵包店的後院裡種了青翠茂密的樹木，粗壯的枝幹宛如肌肉結實的人伸長了手臂。其中一根樹枝上綁了繩索，下方繫著一個輪胎，這是麵包店主人為了五歲的兒子，在某個星期天架的。麵包店的小男孩臉頰紅通通的，頂著一頭捲髮的模樣非常可愛。
　　小男孩單腳勾著輪胎鞦韆來回擺盪，烏鴉目不轉睛盯著他瞧，這時店裡傳來男孩媽媽的聲音。
　　「該睡午覺了喔，不要再玩了，快回二樓去。」

　　麵包店的小男孩從鞦韆上一躍而下，進屋裡去了。
　　烏鴉飛離屋頂，輕輕落在吊了輪胎的樹枝上，這個位置剛好可以望過二樓窗戶觀察房裡的狀況。牠看著麵包店的小男孩進了房間躺到床上去。

　　好，就決定拿這個男孩的眼球了。保險起見，在確認小男孩睡覺之前，烏鴉只是靜靜等著。終於，烏鴉黝黑的眼瞳裡映入男孩發出輕微鼻息、胸口上下起伏的影像。

　　烏鴉輕飄飄地穿過開著的窗戶飛進房間，房裡滿是烤麵包的美味香氣。麵包店的小男孩睡得很沉，完全沒察覺披著暗黑羽毛的鳥類正悄悄接近枕邊。
　　烏鴉的尖喙刺穿男孩閉著的右眼皮，叼出了他的眼球。因為是送給女孩的禮物，牠格外小心翼翼地啣著。

　　這時，麵包店的小男孩從睡夢中醒來，他僅存的左眼看見了烏鴉，大聲驚叫：
　　「媽媽！烏鴉咬走了我的眼睛！」
　　聽見兒子的叫喊，男孩的媽媽連忙衝上二樓，而麵包店的男孩則憤怒地拼命想抓住烏鴉。

　　烏鴉奮力拍著翅膀躲開追捕，旋即飛出窗外逃走了。
　　黑色的尖喙啣著小孩的眼球，烏鴉在空中趕路，朝女孩所在的大宅奔去。
　　烏鴉從敞開的大宅窗戶飛進了房間，卻發現女孩趴在桌上哭泣。
　　烏鴉想出聲喊她，才想起自己嘴裡還叼著眼球。於是牠把那顆滿是鮮血的眼球暫時先放到房間中央的圓桌上。

　　「小姑娘，怎麼哭了呢？」
　　女孩雙肩顫抖，抬起臉來面朝烏鴉的方向。看來她能夠從聲源的方向，大致抓出說話者的所在位置。

　　「我真是丟臉，居然被你看到我在哭的樣子。」
　　女孩臉上的兩個黑泂，盈滿了美麗的淚水。只要女孩的臉龐輕輕動一下，眼淚便從眼窩裡滴落，彷彿從裝滿了水的杯緣溢出一般。烏鴉不禁覺得這實在太美了。

　　「我好難過喔，你看房間正中央不是有一張圓桌嗎？」
　　烏鴉望了一眼剛才放了血淋淋的球狀物上去的那張桌子。

　　「桌上不是有個花瓶還插著花嗎？我一直以為花瓶裡的花是新鮮嬌嫩的藍色花朵啊。」
　　烏鴉一看，插在花瓶裡的，是早已枯萎的紅色花朵。

　　「媽媽她騙了我。我一直深信那是藍色的花，因為媽媽是這麼告訴我的呀。」
　　「小姑娘，你喜歡的是藍色的花？」
　　女孩點了點頭。

　　「如果是紅色的，她這麼告訴我就好了，沒有必要騙我啊。要不是剛才爸爸到房裡來看到跟我說：『這些紅花都枯了。』我還會繼續被蒙在鼓裡……」
　　真不想看到女孩哭泣的面容。烏鴉心想。

　　「好了別哭了，我今天帶了禮物來給妳喔。」
　　「禮物？」
　　「就放在圓桌上。」
　　女孩擦乾眼淚，走過去房間中央的圓桌前。女孩記得房裡的每樣傢俱擺放的位置，她準確地走到放有枯掉的紅花和血淋淋的眼球的桌子前，停了下來。

　　女孩的雙手在桌面摸索，找到了麵包店小男孩身上的一部分。
　　「這是什麼？」
　　「來，妳知道這是什麼形狀嗎？」
　　女孩用手指確認了一下拿到手掌上的眼球，說：
　　「圓圓的，而且好軟喔。」
　　「妳把這個東西放進臉上兩個泂的其中一個裡面。」

　　女孩小心翼翼地將這圓圓軟軟的東西拿起來靠近眼窩，突然停下了手問說：
　　「右邊？還是左邊？」
　　「哪邊都可以，放吧。」

　　女孩將它放進臉上左邊的那個窟隆裡。因為擺進去的時候沒有多想，瞳孔不巧轉錯了方向，不過眼球總算是好好地放進女孩臉上了。
　　「怎麼樣？覺得如何？」
　　「嗯，心情平靜多了。這禮物究竟是什麼呢？感覺好像是某種『填充物』……」
　　「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這東西是我送妳的，這是我們兩人的祕密喔，不管是爸爸或媽媽都不可以跟他們說。因為不能讓別人發現，妳要出去見人的時候，一定要記得先把它取下來藏在床底下知道嗎。好了小姑娘，妳先躺床上休息一下吧，哭累的時候最需要好好休息了。」

　　女孩點點頭，打了個呵欠，揉了揉眼睛，恰好幫剛裝進去的眼球轉了大半圈回到定位。
　　「晚安了，陌生人先生。謝謝你的禮物。」
　　女孩躺上床沒多久便發出了淺淺的鼻息。
　　「晚安。」
　　話聲剛落，烏鴉已振翅飛出窗外，前往城裡尋找另一顆眼球。



　　隔天，烏鴉又叼著新禮物來到女孩的大宅。牠先停在樹枝上，確認房裡除了女孩沒有其他人之後，輕巧地穿過窗戶進到房裡。
　　
　　烏鴉把新的眼球放在圓桌上，出聲喚女孩：「小姑娘。」
　　「陌生人先生，我跟你說！」
　　女孩開心極了對烏鴉說：
　　「我昨天做夢了！是真的有畫面的夢喔！我的腦海裡已經好久都沒有出現色彩了，那個夢真是太美了！」

　　女孩鉅細靡遺地向烏鴉描述夢中看到的景象。
　　「在夢中我家裡是開麵包店的喔。」

　　女孩闔上眼皮，邊敘述邊回想那個美麗的夢。雖然女孩已將禮物取了下來，但景象仍會殘留在她的腦海吧。烏鴉心想。

　　「夢裡的我是個男孩子，爸爸正在揉麵粉，而媽媽則負責把麵團捏成麵包的形狀。我在店裡頭玩耍，進門的客人都會對我微笑。而且我還單腳勾在鞦韆上玩喔，那是一個吊在我家後院樹枝上、用輪胎做成的盪鞦韆。」

　　女孩好長一段時間都處在只聞聲音而且全然漆黑的世界裡，這個彩色的夢著實令她興奮不已。烏鴉覺得欣慰極了。

　　「因為這個夢實在太美了，我一直把你送的禮物放在眼窩裡，起床睜開眼後就一直戴著了。不過你放心，只要聽到有人上樓，我都會立刻拿出來，放進玻璃瓶裡藏到床底下。但我自己一個人待在房裡的時候，就會一直戴著這個『填充物』，讓自己練習做夢。一開始我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才看得見那家美麗麵包屋的世界，不過慢慢地，現在連迷迷糊糊半夢半醒的時候也可以看得見了喔，這一定是種習慣吧。」

　　「小姑娘，我今天又帶了禮物來給妳呢。」
　　「真的嗎？」

　　烏鴉告訴小女孩圓桌上那個「滿載夢境的填充物」就是要送給她的，女孩臉上全是期待，將那顆血淋淋的眼球拿到手上，放進空泂的眼窩裡。

　　「看見了，我看見了！陌生人先生！整個世界就像明色系的水彩顏料在水中擴散開來！」
　　單邊眼窩裡裝著眼球的女孩，雙手在胸前緊握，感謝上帝般地低喃道：
　　「這是色彩的洪水啊！『填充物』不斷釋出藍色的景象，在我腦海裡蔓延！」

　　那天烏鴉帶來的眼球是一位老太太的，老太太位在山丘上的家四周圍繞著花田。聽到女孩說她喜歡藍色的花，烏鴉思考著，牠想讓女孩盡情看她喜歡的東西，所以烏鴉必須找到每天都會望著藍色花朵的人才行。

　　烏鴉很偶然地從空中發現了這片藍色花田。花田中有一棟小屋子，屋裡老太太正打著毛線。老太太有很多孫子，她正在趕製送給每一個孫子的毛衣。

　　烏鴉停到一處可以清楚看見屋子內部的樹枝上，先觀察狀況。窗旁掛著一只鳥籠，裡頭養了一隻金絲雀；老太太則戴了副眼鏡坐在搖椅上打毛線。突然，老太太停下打毛線的手，取下眼鏡放到一旁桌子上，然後像要稍解眼睛疲勞似地揉了揉眉間。過沒多久，老太太便開始打盹了。烏鴉於是飛進屋裡，輕飄飄地停到老太太的搖椅扶手上。烏鴉的重量只讓搖椅稍微晃了一下，老太太依舊舒服地做著夢。鳥籠裡的金絲雀開始騷動，烏鴉靜靜地將牠的尖喙插進老太太的臉。

　　「好美麗的藍色花海！」
　　女孩說。
　　「而且，我在這個『填充物』釋出的世界裡頭竟然打著毛線呢！我根本從來沒打過毛線哪！」

　　還要更多！更多！烏鴉心想，我要收集更多的眼睛，我要讓女孩看見全世界。就用我這副鳥喙，收集世上人類的眼睛吧。這麼一來，女孩肯定會萬分開心的。
　　我要讓女孩收集眼球的玻璃瓶裝得滿滿的。看著女孩流下感動的眼淚，烏鴉暗暗在心中起了誓。

　　那隻烏鴉之所以會說人類的語言，是因為牠從前剛好住在電影院的屋簷下。還是雛鳥的時候，牠經常邊吃父母帶回來的小蟲，邊透過牆壁的窟隆看著放映的電影。牠和其他兄弟姊妹不同，就是喜歡看電影。原本只是因為好玩而背下電影臺詞，沒想到卻因此學會了人類的語言。

　　後來電影院被拆，烏鴉不得不離開熟悉的故鄉，就在這時候牠遇見了女孩。這時的烏鴉已經是隻成鳥了，父母和兄弟姊妹早已不知去向，只剩牠獨個兒成天在城裡四處遊蕩。

　　山腳下有一棟大宅邸，氣派的大門圍繞著藍色的屋牆和廣大的庭院，大宅旁聳立著一株高大的樹木，樹枝的形狀非常適合落腳。於是那天，烏鴉決定在那兒稍事歇息。

　　距離烏鴉停留的樹枝再稍稍過去一點就是二樓的窗戶，烏鴉卻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窗邊坐著一個女孩。大部分的人類只要一看到烏鴉靠近，立刻驚叫出聲，但女孩似乎沒察覺到身旁烏鴉的存在。

　　烏鴉花了點時間觀察女孩。這是牠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人類，女孩有著小巧的臉蛋，草苺般紅潤的唇，安安靜靜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發呆。

　　烏鴉原本想拍幾下翅膀引她注意，又改變了主意，因為牠曉得要吸引人類注意有更好的方法。

　　「嗯哼！」
　　烏鴉故意哼出聲。
　　「誰？」
　　女孩嚇了一跳，微弱的聲音裡混雜著不安與困惑。

　　這時烏鴉才明白為什麼女孩一直沒發現自己就在她身旁。一般來說牠若靠得如此近，烏鴉黑色的身影一定會映在眼曈上，但女孩的眼窩裡卻是空空蕩蕩，那裡頭不見眼球的存在，小巧的臉蛋上只有兩個深沉的黑泂。這樣是不可能看得見東西的。

　　那正好，烏鴉心想。既然對方看不見自己，應該能夠成為很好的聊天對象。
　　烏鴉自從學會人類的語言，也曾好幾次試著對人類開口，雖然很想實際練習學會的句子，但因為聽過太多成了炸雞的同類的悲慘故事，牠其實不願意太接近人類。
　　但是女孩看不見，那她便不會知道自己是鳥類，也就一定願意和自己說話了。

　　「那兒的小故娘，妳好嗎？」烏鴉裝著人聲說。
　　「誰？有誰在那裡嗎？」
　　「別怕，我不是壞人，只是想和妳說說話。」

　　女孩從窗旁的椅子站起身，伸長了小手在房裡四處走動，看來是在找尋聲音的來源。

　　「你在哪裡？到底在哪裡？」
　　窗戶是敞開的，於是烏鴉拍了幾下翅膀飛進房間裡。女孩的房間非常漂亮，擺著許多美麗的洋娃娃，還有小花圖案的壁紙和柔軟的床鋪，房間中央有一張圓桌。烏鴉輕輕停到椅背上。

　　「請別找了，我只是想和妳說說話。」
　　女孩於是放下雙手，到床邊坐了下來。

　　「你的聲音聽起來好不可思議呢，和以前聽過的說話聲都不一樣，很奇妙的嗓音。不過，你的規矩不太好喔，進房間之前應該要先敲門呀。」
　　「真是抱歉，我連刀叉都不會拿，禮儀更是早忘得一乾二淨了。」
　　「真的嗎？那你都怎麼吃飯呢？」
　　「當然是不用手，直接用嘴啄食了。」
　　「你真是個怪人。」
　　
　　女孩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從那天之後，烏鴉只要一有時間，都會來找女孩聊天。起初牠只是單純想練習人類的語言，但過了一個星期，慢慢地牠開始覺得和女孩聊天是件很快樂的事。

　　然而，烏鴉總覺得女孩看上去和其他的人類很不一樣。其他的人類常會幾個朋友湊在一塊兒，朝烏鴉丟石頭。

　　女孩卻總是獨自一個人坐在窗邊，任臉頰享受吹進房裡的徐徐涼風。烏鴉一直停在樹枝上望著這樣的女孩，總覺得她的神情有些寂寥。

　　於是烏鴉開口了。
　　「小故娘。」

　　這麼一句話，宛如寒冬中忽地吹進一陣暖風，女孩的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唉呀，你這人真是講不聽哪，又忘記敲門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在生氣，反而更接近一種親密的問候。對烏鴉來說，這真是件窩心的事。打從牠破卵而出，從不曾感到這麼愉快過。因為牠的父母只會餵牠吃蟲子，從來不會唱歌給牠聽，兄弟姊妹也只是擁有那些毫無個性可言的鳥類本能罷了。

　　烏鴉一邊回想從前在電影院看過的眾多電影，一邊編故事說小女孩聽、逗她開心。烏鴉跟女孩的聊天內容，盡是些瞎掰的事。打一開始烏鴉就決定不跟女孩提自己的事情，也一直隱瞞自己不是人類而是鳥類的事實，所以烏鴉不但出身背景是虛構的，連人生經歷也胡謅一通。

　　「小故娘，為什麼妳的眼窩裡沒有眼球呢？」
　　有一天，烏鴉這麼問女孩。
　　女孩裝作不甚在意的模樣，像在敘述某件奇聞似地說：
　　「這個呀，是在我很小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有個星期天，爸爸媽媽牽著我一起上教會，那裡的彩繪玻璃很漂亮喔，我就一直盯著看。實在太漂亮了，我睜大了眼睛一直一直望著，但沒想到不應該這麼做的。彩繪玻璃突然破掉，碎成了無數的碎片。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可能有人朝那裡丟石頭，也可能是小隕石掉了下來，總之那一瞬間我什麼也沒想，只覺得成了碎片的彩繪玻璃好漂亮呀。」

　　烏鴉想起了漆黑的電影院裡，灰塵在光束中閃爍的景象。
　　「然後下一秒鐘，我的雙眼就被碎玻璃刺傷了。右眼是藍色的玻璃，左眼是紅色的玻璃。雖然馬上送進醫院，但聽說醫生為了止住血，不得不把我的眼球取出來。我的雙眼最後看到的景象，就是從上方撒下無數的無數的彩色玻璃映著陽光閃閃發亮的樣子。那畫面真的很美喔。」

　　這時，有人敲房門。
　　「小故娘，謝謝妳陪我聊天。我要走了。」

　　烏鴉無視女孩的挽留，急忙拍著翅膀飛出窗外。不過牠並沒有飛遠，而是停在緊臨大宅的樹枝上頭。從房裡是看不見這個位置的，而烏鴉從這兒卻能夠聽得見房裡的說話聲。

　　房間打開，烏鴉聽見有人走進房間。
　　「我聽到說話的聲音，剛剛有誰在這裡嗎？」

　　這位想必是女孩的媽媽。
　　烏鴉沒能看見女孩臉上答不出來的困惑表情。牠總是無聲地進入房間，有人進房時便立刻迴避，只是這麼樣一個聲音般的存在。不知道在那孩子心中，自己是怎麼樣的形體呢？這隻鳥類心想。

　　烏鴉離開了樹枝，展翅高飛上天。陰霾的天空下，只見灰色的城鎮。
　　牠想讓女孩看得見東西。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烏鴉滿腦子都是女孩的事。

　　提到眼睛失明的事，女孩總是裝作不在意，彷彿看不見也是理所當然似的。但是，每當烏鴉述說虛構的故事，講到遼闊的草原或是奇妙的生物時，女孩總會浮現「真想親眼看一看哪」神往不已的表情。

　　「最近，我連夜裡做的更都是漆黑一片了。」
　　烏鴉想起女孩曾經語氣黯然地這麼說過。
　　
　　不過，女孩說完後旋即轉為愉悅的聲音，開始聊起她最近摸過觸感最舒服的東西，彷彿決定不讓悲哀的心情讓人察覺。對她來說最開心的事，就是仔細地觸摸、感受各種物品，宛如將紅酒含在口中細細品味。
　　
　　「小故娘，妳怕黑嗎？」
　　女孩想了一會兒，輕輕地點點頭。

　　飛翔在滿覆烏雲、隨時都將下雨的天空，烏鴉心裡浮現一個念頭。
　　只要能讓女孩再一次感受光與色彩，即便世界染上血腥也在所不惜。
　　要能看得見，就必須有眼球。烏鴉拍動牠黑亮的翅膀飛出了大宅，前往城裡收集眼球。

　　　　　　　　　　　　我　腦　傷　奇　　　　　　　　　　　　　　　　　為　會　那　如
　　　　　　　　　　　　似　子　口　怪　　　　　　　　　　　　　　　　　什　到　麼　果
　　　　　　　　　　　　乎　彷　反　的　　　　　　　　　　　　　　　　　麼　哪　現　恢
　　　　　　　　　　　　明　彿　而　是　　　　　　　　　　　　　　　　　，　裡　在　復
　　　　　　　　　　　　白　漂　傳　，　　　　　　　　　　　　　　　　　我　去　這　了
　　　　　　　　　　　　為　浮　來　一　　　　　　　　　　　　　　　　　連　呢　個　記
　　　　　　　　　　　　什　在　一　點　　　　　　　　　　　　　　　　　自　？　心　憶
　　　　　　　　　　　　麼　溫　股　也　　　　　　　　　　　　　　　　　己　　　中　，
　　　　　　　　　　　　地　暖　陶　不　　　　　　　　　　　　　　　　　的　　　滿　　
　　　　　　　　　　　　下　的　醉　痛　　　　　　　　　　　　　　　　　存　　　是　　
　　　　　　　　　　　　室　水　的　。　　　　　　　　　　　　　　　　　在　　　不　　
　　　　　　　　　　　　的　中　幸　　　　　　　　　　　　　　　　　　　，　　　安　　
　　　　　　　　　　　　住　，　福　　　　　　　　　　　　　　　　　　　都　　　的　　
　　　　　　　　　　　　民　從　感　　　　　　　　　　　　　　　　　　　覺　　　我　　
　　　　　　　　　　　　對　很　。　　　　　　　　　　　　　　　　　　　得　　　，　　
　　　　　　　　　　　　他　遠　　　　　　　　　　　　　　　　　　　　　是　　　　　　
　　　　　　　　　　　　毫　的　　　　　　　　　　　　　　　　　　　　　可　　　　　　
　　　　　　　　　　　　無　地　　　　　　　　　　　　　　　　　　　　　悲　　　　　　
　　　　　　　　　　　　畏　方　　　　　　　　　　　　　　　　　　　　　的　　　　　　
　　　　　　　　　　　　懼　傳　　　　　　　　　　　　　　　　　　　　　．　　　　　　
　　　　　　　　　　　　了　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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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　　　　　　　　　　　　　　　　　　　　　．　　　　　　
　　　　　　　　　　　　　　聲　　　　　　　　　　　　　　　　　　　　　．　　　　　　
　　　　　　　　　　　　　　音　　　　　　　　　　　　　　　　　　　　　．　　　　　　
　　　　　　　　　　　　　　。　　　　　　　　　　　　　　　　　　　　　　　　　　　　

謝　　　都　但　解　擁　移　同　　　　　　只　或　三
謝　　　記　其　構　有　植　時　　　　　　是　許　條
你　　　得　實　生　天　填　失　　　　　　想　那　交
給　　　。　你　命　神　進　去　　　　　　要　並　錯
了　　　　　給　的　／　左　左　　　　　　一　不　的
我　　　　　我　同　魔　眼　眼　　　　　　直　是　敘
一　　　　　的　時　鬼　的　與　　　　　　凝　殺　述
隻　　　　　眼　，　手　新　記　　　　　　視　人　線
眼　　　　　球　也　術　眼　憶　　　　　　歐　，　．
睛　　　　　　　建　刀　球　的　　　　　　謂　　　構
。　　　　　　　構　的　，　女　　　　　　的　　　築
　　　　　　　　了　男　也　孩　　　　　　生　　　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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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　　　了　　　　　　　　竟　　　明
　　　　　　　　新　　　另　　　　　　　　是　　　的
　　　　　　　　的　　　一　　　　　　　　什　　　黑
　　　　　　　　暗　　　個　　　　　　　　麼　　　　
　　　　　　　　黑　　　男　　　　　　　　。　　　　
　　　　　　　　生　　　孩　　　　　　　　　　　　　
　　　　　　　　命　　　的　　　　　　　　　　　　　
　　　　　　　　體　　　記　　　　　　　　　　　　　
　　　　　　　　。　　　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