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知道《真理先生》嗎?」

文學名著當然聽過。

「我起初以為那是念『麻理先生』,還忿忿不平的想說這女人真大放厥辭……不過那不是重點,我也沒有立場說別人。那個小說的開頭,真理先生有提到『不能殺人的理由』,你記得嗎?」

「嗯……『你有被殺的最佳時機嗎?倘若你有甘願被殺的條件,請告訴我。倘若你不論何時都不願被殺,至少你也不能殺人』,對吧?」
即便記憶力再差,這點小事還不至於忘記。

「沒錯。」赤音小姐說。
「那麼,我就用真理先生的問題來問你吧。你有甘願被殺的條件嗎?」

「……沒有。」

「假如玖渚的性命跟你自己的性命,哪一個比較重要?」

「我不願意去想。」

「我想也是。」赤音小姐開懷暢笑。
「搞到最後,原來你是那種人呀。你最討厭選擇了吧?厭惡『選擇』那種行為。昨天姬菜小姐也說過類似的話,那應該是一語道破吧?隨波逐流!你不喜歡競爭,不喜歡讓事情一清二楚,是個暖味主義者。」

「我沒有否定唷。」

「沒有否定,但也沒有肯定。你之所以願意跟我下棋,不過是因為早就知道自己絕對會輸吧?若非如此,你一定不會參與競爭或比賽。」

不是討厭輸,基本上就討厭競爭這種行為。
徹徹底底討厭跟別人競爭。因為不喜歡吵架,所以也不交朋友。

「討厭別人嗎?」

「不會。」

「那麼,喜歡嗎?」

「也不盡然。」

「我想也是,你的價值觀基礎就是『人類應該一個人活下去』這種意見──不,是意志,是由這種絕對的意志構成。盡量不與他人發生關係,避免受傷,共同分享喜樂與歡愉當然無所謂,但是沒有必要連痛苦和悲傷也一起擁有。」

頻頻爭吵卻藕斷絲連的戀人就像傻瓜。
為什麼不好好相處?
「赤音小姐何時變成心理學家了?」

「可惜我是大統合全一學者,那種區別對我沒有意義。呵呵呵,是啊……一點也不誇張,你真的很喜歡一個人吧?」

「那當然,畢竟是交往最久的朋友嘛。」

「那倒也是。不管是我或是任何人,最親密的朋友都是自己……那麼,玖渚呢?全部加起來,你跟她的交情得連一年都不到吧?」

「……」

「你喜歡玖渚嗎?」

很直接的問題。
那個問題五年前也有人問過,當時的對象是玖渚的親哥哥。
可是,如今的回答依舊相同。
「──不,沒那回事。」
簡直要懷疑這不是自己的聲音,絕望而冷酷的聲音。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是如此。

「喔──是嗎……」赤音似乎有些意外。「可是玖渚很喜歡你喔,那是千真萬確的。」

「應該吧,她也跟我說過好幾次。」

「……談論這種事情並非我的興趣,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世界上為什麼有那麼多情侶?那麼多戀人?」

「……」

「你不覺得奇怪嗎?自己喜歡的對象剛好也很喜歡自己,那麼好的事情不可能三天兩頭發生,又不是少女漫畫……可是現實上,你去問一百個人,就有一百個戀愛存在,你覺得是為什麼?」

「……我不覺得有什麼理由,甚至連想也沒想過。應該是碰巧吧?大數法則之類的。」

「不對,不可能有那種偶然。我所推出的結論是這樣──因為對方願意喜歡自己!那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喔,是故只要對方喜歡自己,自己就願意喜歡對方。」

赤音小姐口氣肯定地表示,彷彿可以穿透房門看見她嘴角上揚的臉孔。我逐漸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宛若將被擠碎、碾斃的預感。
「……所以又怎麼樣?」

「不、不不不……所以才在想說你為什麼沒有對玖渚動心……我終究也是學者,遇上不明白的事就不免煩躁不堪。」

「那丫頭誰都喜歡,真的是任何人都喜歡,陪在那丫頭旁邊的人不是非我不可。」
我一字一句地說。

「是啊。」赤音小姐說。

「你並不渴望被玖渚喜歡,並沒有期待那種事。你希望被玖渚選擇,作為唯一的存在。」

「……」
無法,否定。

「唔──可是為什麼是玖渚呢……我雖然無法理解,但總覺得應該有明確的理由。不過既使是跟玖渚,交往上也應該有不愉快的事吧。不,跟那種『天譴』的女性在一起,你應該會很排斥才對呀。」

天譴的女性?那是誰啦!
「是天真吧。」

「對!總而言之,跟那種異性──也就是跟『精神年齡偏低的天才』交往,基本上應該不是你這種人格的人所以承受,更何況你還是男性。」
「跟她在一起很快樂,不……不是那樣……」我略為慎重地挑選詞彙。「不是那樣,對了!是我在她身邊很快樂。」
我最喜歡的地方是,玖渚友的身邊。
因為想要待在她的身邊,所以我才返回日本。

「嗯。」赤音小姐隨口應道。「看來你有一點被虐待的嗜好。」

「小學時曾被同學欺負,基本上是被虐狂吧。」

「被欺負?不是吧?你應該是被疏遠才對,疏遠跟虐待不一樣喔,因為小孩子會虐待弱者跟說謊者,疏遠異端。可是我很了解你的心情,我在高中的時候,也覺得好像是跟外星人一起上課。考試不是以滿分為目標,而是以平均分數為基準的傢伙,馬拉松時沒羞沒臊地說『我們一起跑吧』,沒有不及格的計分方式……這就是平等主義,好壞不分哪。那樣子啊,連圓周率都要變成三了。七愚人的其他六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過那種不愉快的經驗,0.14的悲劇啊。正因為徹徹底底的平等主義,因此無法融入的人才會嚐到更深的疏離感。天才生自異諯……只不過,並非所有異端都是天才。」

「就算是必要條件,也不是絕對條件──嗎?我可不是天才。」

「We are not genius嗎?或許是吧……因為覺得你有分辦忠告和強迫的智力,我就給你一個良心的忠告吧。假如你希望被玖渚選擇,勸你早早佔有她。那麼一來,你對她而言就是獨一無二,玖渚一定不會抵抗的。就算你再怎麼內向、性格黑暗扭曲、人格沉悶到沒有思春期也沒有反抗期,這點膽子應該還有吧?」

「沒有。」

「真是『豹子膽』呀。」

那又是誰啦!小豹嗎?
「……那個,我是沒有自信,妳是想說膽小鬼嗎?」

「啊啊,抱歉抱歉。呵呵呵呵……我很中意你唷,如果你是女生就好了。」

怎麼會變成那樣?
赤音小姐想要表達的意思,我忽然間不明白了。不,不對,只不過被狠狠剌中痛處,以至於我的精神狀態變得不穩定吧。
這樣下去,這樣下去的話──

「怎樣都無所謂吧。反正答案應該很快就會揭曉,就交給時間去解決吧?對了,剛才也說到下棋的事……你知道日本象棋跟西洋棋這些零和遊戲絕對有最佳棋路的那個賽局理論嗎?」

「賽局理論……囚犯困境嗎?」

「對,就是那個。日本象棋的棋子走法有數學上的限制,是故一定存有『最適當的一步棋』。極端地來說,在最初移動棋子時,便可說勝負已定──可是這種理論只有在對方是最強的棋手,而自己也是最強的棋手才能成立──那麼,就這起事件來看,犯人究竟是如何?而應戰的『哀川大師』又是如何──這確實是頗令人玩味的問題。話雖如此,我認為這起事件並不是棋盤,而是一座迷宮。」

「迷宮嗎?可是迷宮不是很簡單?只要將手放在單側牆壁上,就一定可以抵達終點,雖然花的時間比較多。」

「那是單連通迷宮的情況,多連通迷宮就行不通了,我認為這起事件比較像是多連通迷宮。話說回來,就算是多連通迷宮也有必勝法……不過很難以口頭說明,有機會的話你可以去查查看。可是啊……你不想要嗎?沒有必勝法的遊戲。」

沒有必勝法的遊戲。必勝法……
那麼──她是指這起事件並不是那樣嗎?
不安定感。從腳底被人搖晃的不安定感。
總覺得,心裡很不舒坦。

「仔細一想──」

赤音小姐還想繼續說下去。打算繼續這個令人不愉快的話題。
明明很不舒坦,卻不肯停下來。
「那個,赤音小姐。」
終於──忍無可忍的我開口了。
「……我也很想跟妳繼續聊……可是房裡還有人等我。」
我硬是擠出這些話,忍住意欲作嘔的心情。
「……我差不多也該走了……」

「啊啊,是嗎?那真是不好意思。」赤音小姐爽快允諾。

我有一點意外。

「那麼,有空再來吧,排遣了不少寂寞呢。」

「多謝讚美,告辭了……」
我正準備離開倉庫外,然而心裡一直掛念某事,於是再度敲門。
「那個,關於一開始的問題。」

「──唔?什麼?」

「赤音小姐有嗎?甘願被殺的瞬間。」

「瞬間?你說瞬間?我任何時候都是如此。」赤音小姐旋即乾脆答道:「應死時刻即是死亡最佳時機。本人園山赤音,無論何時、在哪、被誰、用何種方法、基於何種理由殺死,都無任何怨言。」

大統合全一學研究所ER3系統的七愚人、在日本女性學者中擁有最高名聲地位、具有最高智能、人稱天才中的天才、絕代研究者園山赤音與我的這段對話竟成絕響,當時的我對此一無覺知,逕自折回玖渚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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