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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唱得正高昂的零崎發現我,「喲,不良製品。」輕輕豎起指頭。我未加理會,逕自進入包廂,在沙發坐下。然後才說:「喔,人間失格。」

零崎放下麥克風,用遙控器切掉音樂。

「你再唱一下也無所謂,反正付了錢吧?」

「啊啊,不,其實我不太喜歡唱歌,尤其還要模彷別人。只不過打發時間罷了。」
零崎在我對面一屁股坐下。
「呼──」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只不過相隔,怎麼說?總覺得好像過了很久哪。」

「是啊。」
我點點頭。
一邊點頭,老實說也很詫異。直到剛才為止,我都不認為零崎會在這裡。的確在前天……不,是昨天早上嗎?我們約好了。他說他會在這間卡拉OK,叫我一起來。可是我不認為零崎會在,零崎大概也沒想過我會來吧。正因為如此,我才會來;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等我。
「習慣等待」這句話的意味。
這亦一個矛盾所產生的合理。
接下來,我跟零崎就像是第一次見面的那晚,開始說起無關緊要的話題。無聊的哲學、無謂的領悟、無關痛癢的人生觀。或者是稍微轉移方向,談談音樂(比如流行排行榜是如何產生)、談談文學(比如感動讀者的手法為何)。沒有特殊意義的閒聊。彷彿在相互確認某件事。
約著過了四個小時的時候。
「喏,零崎。」我問道:「殺人是什麼感覺?」

「嗯?」零崎脖子一歪,毫無任何感慨的反應。
「什麼感覺不感覺的……沒有。什麼感覺都沒有哪。」

「什麼感覺都沒有嗎?比如快樂、感動、輕鬆這類的,都沒有嗎?」

「呆子,要是有那種感覺,不就是變態了嗎?」
零崎大模大樣地回答。變態殺人鬼還如此大言不慚?我雖然這麼想,但還是等待他下面的解釋。
「啊啊,所以說,我呀,確實殺了人,但並不是快樂殺人者。兩者間的區別很微妙,可是,有些事不是當事人的我所能解釋的。這種事,終究是由旁人決定,我也只能遵循那個決定。我的頭腦沒辦法思考太艱深的問題。」

「原來如此……或許是這樣。那我換個方法問。對你來說,殺人是什麼?」

「什麼都不是。」

那句話似乎帶有雙重含意。
沒有任何價值,
故而沒有任何代價。

「那我也還你一個問題囉,不良。對你來說,死亡是什麼?」

「你這樣問,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可是,如果硬要我回答,嗯……就好像電池沒電吧?」

「電池?電池是指三號電池那種東西?」

「對,就是那種感覺。那就像是生命力吧?所以以這個例子來說,你就像是絕綠體。」

「你說得還真狠哪。」
零崎輕笑。
非常愉快地笑。
我笑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嗯,我的問題也許太模稜兩可了。好,我這麼問好了。你知道殺人者的心情嗎?」

「嗯?還真是古怪的問題。的確很有你的風格。是呀,那種事……不知道吧。」

「不知道嗎?」

「喔,第一,我不知道別人的心情。不管他們有沒有殺人,是不是殺人鬼。第二,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你不知道自己的內心的混亂究竟是什麼造成的。是故,我當然也只能回答你,我不知道殺人者的心情。」

「原來如此。倒也不無道理。」

「順道一提,我並沒有殺人的打算。」

「零崎的語氣真的就像是順道一提。
「什麼意思?」

「問我是什麼意思的話,那又變成概念論了。總而言之,啊!假設說……」零崎靜靜拿起包廂裡的話筒。「不好意思,來兩客拉麵。」
過了不久,站員送來兩碗拉麵。
「吃呀,我請客。」
零崎說完,用筷子夾起麵條。
「這是在用餐。」

「嗯,不用說我也知道。」

「食慾、睡眠慾跟性慾是人類的三慾,好,我為什麼要吃東西呢?」

「那當然是為了攝取營養。」

「對,不攝取營養的話,人買就會死亡。因此用餐才會產生快樂。睡覺本身也很舒服,性慾那就更不用說了。不論是為了生活、或是為了生存的必要行為,其中必定伴隨某種歡愉。」

「嗯,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所以?」

「別急著下結論。所以所以的,你是芥川龍之介啊?」

「咦?那不是太宰嗎?」

「是芥川啦,是太宰介紹芥川的逸文軼事。」
不管是何方大文豪,這種吐槽法也未免太奇怪,但我還是聽從零崎的指示,再度等待他下面的解釋。零崎彷彿故意讓人心焦似的沉默片晌,指後開口道:
「不過,假設有一個被用餐這個概念擺佈的人類吧。換言之,就是食物給予味覺神經的刺激、通過嘴巴時的快樂、在口腔咀嚼時的歡愉、融合的食物成為流質穿越喉嚨時的愉悅。猶如滿腹中樞遭到破壞的飽足感、掌握在腦內的幸福感。不是什麼營養云云,就是『那種東西』,被食物本身迷得神魂顛倒的傢伙,就假設一個那種人吧。」
「哎,總之就是胖子。」零崎輕笑。
「對那種人而言,營養如何如何的妄語根本毫無意義。手段與目的本未倒置,原本的問的淪為附屬品。但這時問題來了。這傢伙可以稱做有在用餐嗎?哎呀呀,你不用品答我也答道,絕對是否定的。這傢伙進行的行為不是用餐。只不過在吞噬用餐這個概念罷了。」

「所以,你只不過在剿殺殺人這個概念?聽來有點牽強啊。」我聳聳肩。「將吃飯的食慾和殺人的慾望相提並論是違背道德的。對你而言,目的從一開始就是殺人,不是跟某種東西交換那種捨本逐末的行為吧?」

「啊啊,真的是這樣嗎?這問題挺困難的。不,或者該說是微妙?要我說幾次都可以,我的目的不是殺人本身,當然也不是事後的『肢解』行為。」

「既然如此,究竟是什麼?真是莫名其妙的傢伙。」

「我可沒有你誇張,不過,我確實是莫名其妙的傢伙。我剛才不是也說我不知道了?話說品來,一開始追求的是緊張感。」

「緊張感?」

「對,英文有句話叫『high risk, high return』日文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嗎?殺人行為風險高,報酬卻少。沒錯吧?毫無效益,是呆子做的事。所以,大部份的殺人行為都是出於『無技可施』。都是『一時衝動』。那種傢伙明明沒有殺人的打算,但回過神來,已經殺了對方……然而……」
零崎從背心口袋取出一個看起來相當危險的刀械。
「這叫做雙刃匕首,是這樣握在手裡使用的匕首。我殺戲第一個人的時候,把這個刺入對方的右頸動脈,然後向旁邊旁一割。這是毫不拖泥帶水的殺人行為。既不想讓對方痛苦,亦不想讓對方難受,是一種乾淨俐落的溫柔殺法──我先聲明,我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手法喔。你應該也明白,自詡是人類所有行為裡最卑劣的一種。炫耀壞事的傢伙最好沒準的二次方。現在只是在揭瘡疤而已──說正經的,我只會這種殺人方法。對付你的時候也是一樣啊,我的鏡中盟友。」

「嗯,原來如此。」

「對了,假設我又跟你上演相互殘殺的戲碼吧。就理論而言,你當然可能殺死我。但是,在你殺死我一次的時間內,我可以殺死你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你甚至來不及感到疼痛……哎,就現實來看,我跟你都只有一條命,這種比喻當然不倫不類。總之,我只能做這種『為了殺人的殺人』,因此可以斷言至今殺的八個人都是下定決心,並非出於『無技可施』。」

八個人。才兩天就已增加兩人。雖然是想當然耳,可是在我活著的期間,零崎也活著嗎?

「那我是呆子嗎?或許是吧。畢竟透過殺死對方這件事,我也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不,好處是有。至小,還有錢包裡的收穫之類的。」

京都連續殺人鬼事件不可思議的地方之一,就是「被害者的錢被偷光」。就變態殺人、異常殺人、快樂殺人的事件來說,這是相當罕見的,然而箇中緣由再單純不過,因為流浪漢的零需要生活費。
這個包廂費想必也是那個錢包支付的。這麼一想,就連這碗拉麵亦是罪孽深重,我邊想邊吸吮麵條。

「不過錢這種東西工作就能解決,因此不是殺害目的。假使考慮一個人的勞力,打工一整天還比較輕鬆;任我卻選擇殺人。於是在這裡提出假說。」

備原來如此。總之就是『對零崎人識而言,風險本身是否就是報酬』嗎?」

「對!目的與手段的逆轉,或者同一化。行為本身就是目的,目的才是行為本身。達成目的之時,才是行為結束之時。這個假說其實還不錯。」

「可是這跟『失去目的』又有什麼不同?假設一個喜歡看書的傢伙,到他的房間一看,整個房間都被書籍淹沒好了,但這傢伙還是繼續買書。買書或許是當事人的自由。然而,房間裡的書已經多到他一生都讀不完了。話雖如此,這傢伙還是繼續買書。」

「嗯──啊啊,啊、啊、啊啊,我懂了、我懂了。你是處理能力的極限嘛。因為逾越處理能力的極限,所以目的跟手段融合了嗎?真是石川五右衛門哪。『絕景啊!絕景!世人說春日美景是一目千金,在俺五右衛門的眼裡,卻是一目萬兩哪!』嗎?嗯──啊啊,或許是吧」。零崎不勝感慨地嘆息,將背脊埋入沙發。「可是啊,同類,即使真是如此,跟我也毫無瓜葛。至於理由,是因為剛才的假說徹頭徹尾地錯了。風險等於報酬這種愚蠢的公式,終究無法成立。那不過是理論遊戲。」

「喔──所以說?」

「現在開始就稍微接近一般論了。」零崎探出上半身宣言。「這是我童年的事。你也有過童年吧?我也有。那麼,我是怎麼樣的小孩呢?其實並不是特別奇怪的小孩,也相信神的存在。挨打會覺得痛,看見有人挨打會難過,具有那種平凡無奇的感覺。也有想讓鄰居開心的想法、也有感恩的心、也會無條件地愛上某個人。就是那種小孩……可是,假設我坐在這裡。既沒有看書,也沒有看電視,就這樣坐著。撐著下巴,放任思緒在天際遨遊,就這樣坐著。這時我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思考『要如何殺死人類這種生物』。第一次自覺時真的嚇死了……自己居然旁若無人地、稀鬆平常地思考、揣摩殺人的方法。察覺到那竟是自己,是最令人害怕的。」

「自覺嗎?可是這種事哪裡是一般論?根本就是極端誇張。換句話說,你天生就是快樂殺人者?」

「不是叫你別急著下結論嗎?我也曾經這樣想,但絕對不是如此。我也曾經以為自己是天生具有殺人意識與傷害衝動,但事實並非這樣。不是喔。一般論是從現在開始……我在鐵軌上奔跑。」

「鐵軌上……什麼跟什麼?」

「比喻啦,常有的比喻。在鐵軌上奔馳的人生,不是常有人這樣形容?國中畢業進入高中、大學,自給自足地,有了戀人、進入社會、功成名就……就是那種鐵軌。就跟那一樣,我是在殺人者的鐵軌上奔馳。」

「你那種應該是偏離常軌的人生吧?」

「你還好意思說我?不過算了。這裡指的鐵軌並不僅限於社會規範下的鐵軌。當事人自己選定的鐵軌也無所謂。假設有一個男生,讀小學時崇拜鈴木一朗而想當棒球選手。那傢伙在那一瞬間,就替自己的人生鋪好了鐵軌。」

「原來如此。如果是這種表現,誰都可以在鐵軌上奔馳嗎……呃,只要沒有中途退場的話。」
只要沒有受到致命傷的話。
只有沒有脫軌、翻覆的話。

「對,我的人生鐵軌不知是誰鋪的。也許是我,也許是我以外的某人。可是不管是誰,我都在那條鐵軌上衝過頭了。在未受致命傷的情況下跑得太快,永遠無法停止。踩剎車的這種想法甚至根本不存在。」

「啊……原來是從這裡開始連貫。」
換言之,目前是在「中途」。
而且,
剛開始奔馳的自己,以及奔馳到中途的自己,
絕對不可能是相同自己。

「對!這就好比『過去的咒語束縛』嗎?而且就像用軟的刀子殺人似的磨難重重……在別人鋪設的鐵軌上奔跑的這種人生固然無聊……但即使是在自己鋪設的鐵軌上奔跑,倘若中途感到厭倦,也是一樣的。話雖如此,事到如今也不能喊停,而且有許多牽制存在。」

「不能怪罪他人,因此更加痛苦的的意思嗎?」

「對,特別是對我這種格格不入的人。」

「那就放棄吧。你縱然沒有偏離鐵軌,也是偏離正軌的存在。」

「喲?真敢說。你自己也不是什麼值得稱許的存在。」

「至少我也算是正經的大學生……跟你不同。」

「講這種話不覺得空虛嗎?就跟對著鏡子問『你是誰?』是一樣的喔。」

「的確。」我點頭。

「總之,基於上述原因,我沒有執行殺人行為的自覺。因為殺人不是目的。有句話叫『猶如呼吸般殺人』,我的情況則是不殺人就會呼吸困難。為了在很久以前鋪好的鐵軌上奔馳,必須給付車資。或者該說,就像不斷還錢一樣。總之──就是為了『剿殺殺人行為』。」

「過度觀念論,聽不太懂……不能以稍微現實論的方法解釋嗎?」

「沒辦法啊。畢竟人類是透過觀念來說話。如果要換成現實論──我殺人肢解╳八,結束。」

「說得也是……」
我嘆了一口氣,抬頭看著包廂的天花板。零崎的言論相當有趣,從中亦有新發現,但不能當作參考。
「嗯──我還以為殺人鬼最能瞭解殺人的心情……」
不過仔細一想,這也是正常的嗎?零崎殺人的方法跟智惠被殺的方法截然不同。我不認為沙咲小姐向我吐露所有真相,然而,智惠被細布條絞殺大概是真的。相對於此,零崎所犯的罪惡乃是使用刀械的人體解剖。共通點是給予他人死亡,但也僅止於此,其他完全不同。
零崎是隨機殺人,殺死智惠的犯人目標就是智惠。
那多半是出於怨恨。
濕稠稠、黏答答、令人作嘔的人際關係所產生,宛如腐敗食物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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